甘心被騙

當我在站牌前思索要搭哪一路公車時，一位三十餘歲的男子直接向我走來。            

「小姐，有沒有15塊？」語氣頗為迫促。

我一愣，打量他，他一頭極短髮，面色黝黑，從事勞動工作打扮。

「要做什麼？搭公車嗎？」

「對，搭公車。」

現在誰沒有悠遊卡？該不會是騙子？可是，萬一他真的缺錢呢？

15元絕對給得起，只是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。我願意「日行一善」，但不想助長騙子的威風。

猶記幾年前到峇里島一遊，出國前得知，當地換鈔最好到銀行或是比較大的店鋪，以免被偷天換日。一到當地，先生與我便到銀行換鈔，雖然匯率不是最美，但說一是一，說二是二，換完鈔既踏實又安心。

某日跟老公又吃又買之後，身上現鈔不夠了，左顧右盼，實在找不到一家像樣的店能換。怎麼辦？走了十幾分鐘，老公指著某一家小舖子說：「試試看吧。」一位面色黝黑的男子，穿著花襯衫站在櫃臺之後，神色十分淡然悠閒。他接過我們的百元美鈔，從抽屜裡拿出一疊印尼幣，一五一十地屬給我們看：五萬、十萬、二十萬、三十萬……我雙眼緊盯著桌上紙鈔，眼睛眨也不眨。他算完之後，又再當我們的面一張一張驗算。完工，銀貨兩訖。

我鬆了一口氣，跟老公回到買東西的店家取貨付帳──咦，不對，怎麼算都少了一張大鈔。

當天晚上我的心情毀了。損失近千台幣，痛是有那麼一點兒，但最讓我不舒服的是當面被耍著玩兒。我明明眼睛盯著他的！回想起花襯衫神情淡然，神氣篤定，還有精心安排的驗算程序，我們根本不是對手。這種被戲耍的痛楚無處可發洩，最後只能怪對方：「他為什麼要騙人？」

老公倒是很快看開，一逕安慰我：「唉呀！算了啦。」我真不明白，老公為何這麼快就看開。

就像我也不明白，世間怎麼會有這檔事──如果這是真的。張大春書裡寫了一則軼聞：導演張徹想拍地藏王相關電影，廣搜見聞，來了一位號稱某派地藏王嫡傳弟子，想單獨見導演說本派祕法。這一見不便宜，要一萬港幣。張徹拍片心切，答應了，約在半島酒店與對方單獨見面。對方甫見面先要錢，張徹掏出相當萬元港幣的百元美鈔一疊付帳，對方仔細點數幾次，偏少一張。張導演拿回重數，確實少一張，只好補上。對方再數，又少，張導演再補。如是來回十二次。

十二次！兩次我就不幹了。據說張導演不是渾然不覺有詐，而是「以身試法」，想識破對方機關，最終卻仍被搜刮淨盡。他這事兒瞞了數年才敢說給朋友聽，不知道因為損失太大，還是覺得自己太傻。

損失太大，恐怕是我小家子氣的想法。願意連試十二次，應該不怎麼心疼那些錢。這是一場比試，張徹導演打算跟高手正面對決──瞧我看不看得透你！看不透，只好認輸。

我先生恐怕也是看穿了這一層，可我不喜歡認輸罷了。

現在又有一位面色黝黑的男子過來借15元，我還真懷疑他是不是想誆我。可我真不爭氣，儘管心裡嘀咕，手竟然自動自發摸出零錢包，一面打開一面說：「我不一定有零錢，因為我現在都用悠遊卡。」往裡一瞧，還真有15元。

我把15元遞給他，他說一聲謝謝就迅速走了。我瞧著他，看他會不會拿了錢就落跑，他往反方向走，朝公車站牌略略靠近……此時剛巧有一路公車駛近，我跳上車，再也看不見他究竟有沒有真等公車。

但我第六感知道，大概又被耍了。他拿到15元往回走，有一種輕鬆愉快的神情，那不是借錢之姿，那是得手之態。唉，他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，瞧他對我說話的急迫語氣，難道不用練？

「他為什麼連15元也想騙？」我怔忡未安、愁思百轉，過了好久才發現自己竟然搭錯車，往岐路奔馳而去。

根據加拿大學者Kang Lee研究，說謊是基本能力，無法說謊的小孩未來社交生活容易發生問題。《我是人，所以我說謊》的作者說：「說謊讓社會互動更融洽，你無法選擇不說謊，說謊是必須的。」說謊原來是本能，是社交必須。有時做人不免說些小謊──「你今天帥呆了！」「公司裡你最棒！」「今天工作太多，所以晚回來。」從口技練到偷天換日的手技，不過是種轉譯，無須大驚小怪，差別只在被騙的那一方舒坦不舒坦。

張愛玲小說裡，葛薇龍跟丈夫喬琪喬有一段有關說謊的對話：

喬琪喬：「真的，薇龍，我是個頂愛說謊的人，但是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一句謊，我自己也覺得納罕。」薇龍笑道：「還在想著這個！」喬琪迫著她問道：「我從來沒對你說過謊，是不是？」薇龍嘆了一口氣道：「從來沒有。有時候，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謊可以使我多麼快樂，但是──不，你懶得操心。」喬琪笑道：「你也用不著我來編謊給你聽。你自己會哄自己。總有一天，你不得不承認我是多麼可鄙的一個人。」

一句謊言能帶給別人快樂，被騙有時還比聽實話幸福呢。再說，不管人家要不要騙，我們還會自個兒騙自己，自個兒哄自己。自欺、欺人，都是騙，被騙了舒服，寧願被騙；被騙了不爽，便大罵對方騙子。

這篇小說最後，葛薇龍為自己墮落的過程講了句太清醒的話：「我是自願的。」若不是葛薇龍自己開了心門，浪子喬琪喬怎進得來？

說到底，騙子與被騙，就像葛薇龍跟喬琪喬，拼圖碰上另一塊拼圖，凹槽凸點，卡榫合得來才能拼接。我知道15元輸得起；當年急著換鈔，選擇了那家店。心裡的念頭種下原因，別人有機可乘，行騙成功則是結果。張徹被騙十二次，也是他自己甘願。

的確，說謊的人到處都是。但古有明訓：「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。」與其大罵騙子，痛恨對方無良，不如被騙之後反躬自省，檢視自己哪一個心念開了門，揖了盜。

註：

張徹故事參見張大春《文章自在．胡金銓說笑》。葛薇龍故事參見張愛玲《沉香屑．第一爐香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