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話能彰顯趣味與深化內容
對話在文章裡的用途有兩種，一為彰顯生活中的趣味，二為層層深化文章內容。
這兩種作用有時難以截然畫分，好的作品常常既有趣又有意思，只不過各有側重而已。
就以林語堂〈春日遊杭記〉來說吧，林語堂是幽默大師，在文章裡寫自己跟攤販鬥嘴，處處機鋒：
出寺，在外廊出八毫錢買一銅雀瓦。付價後，我告訴攤主這是假的。
「你為什麼要買假古董？」攤主嚴詞責問。
「我是專門收藏假古董的。」我爽利答得他無話可對。
攤主語塞，然交易既成，我們感情便又融洽起來。忽然我看到一卷雷峰塔的佛經，於是覺得又須來個「你不好打倒你」的爭辯。
「你又來欺騙民眾！」
「這回是真的了。」
「你們為什麼好騙人？」
「要吃飯。」
「你不好，打倒你，我來做。」
「你來做，還不是一樣？」
爭辯失敗，由是由荷包掏出二元大洋，一手付錢，一手取經。交易成，感情又融洽：他有飯吃，我有經讀。
明知是假古董而願意買，買家行事出人意表。原本爭辯暫告落幕，買家又掀波瀾，撕扯攤販賣假古董，恐嚇要取而代之，而攤販妙答「你來做，還不是一樣？」展現對人性的洞察，又是一絕。這段對話既有趣，又有深意，每個句子都短，簡潔而耐人尋味。
這種深度對話不是天天都有，否則寫作者要執筆長嘆了。即使只是日常一兩句問候，運用得當，也能表現當地生活風情：
「唉，天可真涼了——」（這了字念得很高，拖得很長。）
「可不是嗎？一層秋雨一層涼了！」
北方人念陣字，總老像是層字，平平仄仄起來，這念錯的歧韻，倒來得正好。
（郁達夫〈故都的秋〉）
只是兩句談論天氣的尋常對話，不見得有深意，但有淡淡的詩意。詩意，不也是生活中的趣味？
至於第二項，運用對話深化文章內容，兩千年前老祖宗已是箇中能手。漢代辭賦體常以問答鋪展而成，客問主答，套現代用語，就是用Q&A形式寫文章。是否真有那麼一位解人客卿，善於扣問主人心弦？真真假假，不必深究，主人答得高興才是正解。
記得幼時讀許地山〈落花生〉，文中寫全家討論落花生的用途：
爹爹說：「你們愛吃花生嗎？」
我們都爭著答應：「愛！」
「誰能把花生的好處說出來？」
姐姐說：「花生的氣味很美。」
哥哥說：「花生可以製油。」
我說：「無論何等人都可以用賤價買它來吃；都喜歡吃它。這就是它的好處。」
父親談論落花生，其實要講做人道理：
爹爹說：「花生的用處固然很多，但有一樣是很可貴的。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蘋果、桃子、石榴，把它們的果實懸在枝上，鮮紅嫩綠的顏色，令人一望而發生羨慕的心；它只把果子埋在地下，等到成熟，才容人把它挖出來。你們偶然看見一棵花生瑟縮的長在地上，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沒有果實，必得等到你接觸它，才能知道。」
我們說：「是的。」母親也點點頭。爹爹接下去說：「所以你們要像花生；因為它是有用的，不是偉大、好看的東西。」我說：「那麼人要做有用的人，不要做偉大、體面的人了。」爹爹說：「這是我對於你們的希望。」爹爹接下去說：「所以你們要像花生；因為它是有用的，不是偉大、好看的東西。」我說：「那麼人要做有用的人，不要做偉大、體面的人了。」爹爹說：「這是我對於你們的希望。」
從落花生的用途、外表，慢慢引伸到做人道理，這就是藉由問答討論，讓文章內容層層深化的手法。許地山風格質樸平易，若論文采風流、思想高妙，歐陽修、蘇軾才是箇中好手。蘇軾〈赤壁賦〉客與蘇子一問一答大談人生哲學，超逸絕倫，而歐陽修〈六一居士傳〉在主客對話之中，將問答論辨的功效發揮得淋漓盡致。這兩篇文章之所以精采，乃是在問答之間，讀者可以發現不同人生哲學的問難與對照。
善用對話論辨哲思者，鯨向海不讓前人專美於前，〈爛人之夢〉標題既新穎，內容也妙：
「你身邊有多少爛人呢？」
「我本身就是一個爛人。」
「太好了，你必然深知爛人的爛法。可以談談爛人們的宇宙觀嗎？」
鯨向海藉著問答起筆，目的是一探爛人現象：
某些憂鬱症患者，因為太悲哀了，封閉自己，過著爛人般的生活；更多酗酒之徒，人間失格，無以名狀的搞爛自毀。心理治療的時候，治療師最基本的任務正是允許個案放心地成為爛人，寬容地任憑他們哭鬧擺爛。此世界太過緊繃，當太久的好人與壞人同樣使人心力交瘁。如果可以挽回一點喜樂的話，暫時成為爛人未嘗不可。
這或許是他身為精神科醫師，對爛人患者的哀憫之詞。看完這篇爛人囈語，讀者也可以自我對話：我究竟是不是一個爛人呢？要怎麼看待爛人呢？……在一問一答之間，作者陳述自己的價值觀與人生觀，讀者能也在層層論辨中自我反省、激盪。
對話的素材俯拾皆是，家人叮囑、朋友談笑，皆可以入文成篇，成為寫作材料，機敏的對話固然吸睛，平實對話也可能有深長意蘊。該怎麼讓一段話說得適度、呈現得漂亮？首先要懂得善加修飾，使對話簡潔有力，其次，若能讓說話口氣符合人物背景、性格，就會是一段引人入勝的文字。懂得在文章中運用對話，除了增加文章的趣味之外，別忘記，還有自問自答這一招──只要設計得好，層層扣問，讀者會有剝洋蔥的樂趣，一層一層，終於觸及了作者的初心！
延伸閱讀：寫「對話」（上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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